文/俞雅凡
時值大暑時節，烈日當空，碧空如洗。我跟隨着人流來到了廟宇大殿旁，放眼望去，只有我一個遊客與身旁一位捧着單反相機的攝影師。此時，村民們已經聚集完畢，一場樸素而虔誠的祭祀正在進行。銅鑼聲鏗鏘有力，鼓聲沉穩厚重，在廟前空地上，五排盛裝少女亭亭而立。她們身着亮麗的藏族服飾，深紫色的藏袍點綴着桃紅腰帶，袖口翻出靛藍錦緞，耳畔佩戴着誇張的珊瑚瑪瑙串珠，隨着步伐搖曳生姿。她們步履緩慢而莊重，舞姿整齊劃一，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了儀式感。
當她們齊齊轉身時，只見服飾的背面更加令人驚艷：紅色緞面的袍裙上鑲滿了一個個碗口大的銀飾，層層疊疊如同鎧甲，在陽光照射下閃耀奪目。那一刻，我不由得聯想起《格薩爾王傳》中格薩爾王披掛銀甲、騎駿馬馳騁雪域高原、降妖伏魔的畫面。一個個嬌滴滴的姑娘彷彿化身為奮勇殺敵的巾幗英雄。
「瑪卿雪峰是白獅鬃，格薩爾王銀甲映日紅；山脈連綿如伏魔印，雲端坐着蓮師的真容。」
緊接着，一隊頭戴高筒氈帽的男子登場。他們手持色彩斑斕的三角大旗，一字排開，如一條威儀的巨龍，繞着殿前騰飛。忽然，一個大概三四歲，衣飾華麗的稚童闖入隊列。他雖然人小腿短，卻跳得比誰都賣力，小小的腳丫高高揚起，那跌跌撞撞卻充滿生命力的模樣，煞是可愛。只見身旁的攝影師已然整個人趴在地上，捕捉小孩的一顰一笑。
祭祀中許多儀式和風俗對我而言充滿神秘色彩。譬如，有一群村民手持容器，一邊旋轉身體，一邊把潔白的牛乳潑灑在地，乳漿四濺，構成一幅獨特的潑墨畫。他們時而舉高雙臂，不斷旋轉，動作竟與土耳其的旋轉舞有異曲同工之妙，像是對天地宇宙的致敬。
六月會有三大經典舞蹈：莊嚴的拉什則（神舞），靈動的勒什則（龍舞），以及雄渾的莫合則（軍舞），分別象徵宗教的神聖、民間的祈願和尚武的勇氣。少數民族確實大都善舞，他們以鏗鏘的鼓點為節奏，以雄健的舞步為語言，身上銀飾叮噹作響，每一次跳躍都像在歌頌歲月。
村民們將醇香的青稞酒，金黃的酥油，風乾的牛肉敬獻神前，祈求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對他們而言，六月會並非一場表演，而是生活的延續，是藏族、土族世代與天地對話的方式。
就在儀式進行得如火如荼之際，風雲突變！烏雲不知何時已壓頂，豆大的雨點毫無預兆地傾盆而下，瞬間將所有人澆透。雨水冰涼地打在臉上、身上，雖然狼狽，卻沒有人離開，祭祀儀式依然繼續！只見幾個壯年漢子快步地衝上台階，往熊熊燃燒的火爐裏添入新柴，讓火焰在暴雨中依舊頑強升騰。
那一刻，我驀然感到自己不再只是旁觀者，而是真正的參與者，是儀式的一部分。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竟似天地降下的祝福，而我自己亦被這場雨水洗滌。我悄悄合掌，低聲默禱：願天地和諧，願這份從泥土深處升起的最真摯的敬畏永駐心間。
儀式在雨聲中漸歇，人群三三兩兩散去。我漫無目的地跟隨，雨勢越發猛烈，瞥見路旁一家亮着燈的餐館，便閃身躲入。餐廳裏沒有其他客人，只有收銀台後一位18歲的藏族姑娘正低頭看手機。我點了份熱騰騰的牛肉饃饃，雖然不餓，但雨聲讓人不由自主地想咀嚼些溫熱的食物。左右無事，我和那位藏族姑娘閒聊起來，我問她有沒有參與六月會，她直率地表示六月會沒有什麼意思：「我家鄉養馬，每年的賽馬節更精彩呢！」我們又聊起香港的影視明星，問她有否認識哪些香港明星，她眼睛一亮：「Angelababy！」「那劉德華，周星馳，和張國榮呢？」她搖搖頭，笑說：「我的夢想是當明星，可以賺更多的錢。」那語氣充滿憧憬，那是一個青澀而純真的夢，簡單又可愛。
回到酒店本想洗個熱水澡，不料迎接我的卻是一片漆黑，暴雨導致整棟酒店停電。無法回房，我只好重返我那輛橙色Jeep車內，蜷縮在駕駛座上，聽着車頂綿密的雨點聲，回想這趟旅程的點點滴滴。青海的山川雄渾而壯麗，人在其下變得格外渺小。青海的路常是寂寥的，廣袤無垠的原野上，山巒連綿起伏，是抹不盡的蒼青與風嘯。旅途數日下來，與人交談的次數屈指可數，偌大的天地間，僅剩我與一輛橙色吉普車。
孤獨是帶病在陌生的夜裏醒來，只有自己與黑暗對話；孤獨是連日的暴雨淋漓後染上的感冒也只能獨自撐起，嗓子火燒一樣痛，每咳一次，更覺孤單無助。然而，正是那一晚，我雖孑然一身獨自抵抗病魔，但心境變得異常澄明，內心湧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寧靜與篤定。驟然間，我發現自己竟堅強了許多。
（《神州任我行》是一個以「香港女生獨自遊歷中國」為主題的旅遊專欄，內容包括她在神州各地的親身經歷、所見所聞、文化體驗與生活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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