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關品方
李閏(1865年至1925年,享年60歲),字韻卿,湖南長沙人,是「戊戌六君子」之一譚嗣同的夫人。她出身書香門第,父親李壽蓉是清末名士,曾在戶部供職。
李閏出生於北京,6歲時生母去世,由保姆撫養長大,接受了良好教育,以賢良淑德聞名。1883年,李閏與譚嗣同(兩人同齡,18歲)結婚,夫妻感情深厚。婚後育有一子,但不幸夭折。譚嗣同常年在外奔波,李閏獨自操持家務,毫無怨言。1897年,她參與創辦「戒纏足會」,宣傳不纏足的好處,參與維新;與康廣仁(康有為弟、六君子之一)之妻黃謹娛共同創辦「中國女學會」,次年創立「中國女學會書塾」,出版《女學報》,倡導男女平等和女性權利。
1898年,戊戌變法失敗,譚嗣同就義。李閏悲痛欲絕,但克制哀情,力圖振作,改名「臾生」(餘生短暫的意思),承擔家庭責任,撫養繼子,勤儉持家。1912年,她捐出家產,投身公益,與劉善涵共同創辦瀏陽第一所女子師範學校,任名譽校長,致力培養女性人才。此外,她還關注社會福利,設立育嬰局,救助棄嬰。1924年,為預祝李閏60歲壽辰,梁啟超聯同康有為,合送「巾幗完人」橫匾賀壽。李閏於1925年去世,轉眼間已過百年。
李閏從傳統閨閣女子成長為具有新思想的女性,在其丈夫去世後,繼承遺志,積極投身教育和慈善事業,成為近代中國女性典範,不可多得。她的詩詞作品以悼亡詩為主,情感真摯,令人動容。
《悼亡詩一》
「前塵往事不可追,一成相思一層灰。來世化作採蓮人,與君相逢橫塘水。」表達了李閏對亡夫的深切思念,將悲痛化為灰燼,以浪漫想像寄託來世重逢的願望。
《悼亡詩二》
「盱衡禹貢盡荊榛,國難家仇鬼哭新。飲恨長號哀賤妾,高歌短嘆譜忠臣。已無壯志酬明主,剩有臾生泣後塵。慘澹深閨悲夜永,燈前愁煞未亡人。」將喪夫之痛與國家危難結合,哀悼夫亡,憂懷國恨,情感深沉厚重,真摯感人。
李閏的悼亡詩多在祭奠譚嗣同的時候創作,寫在紙錢上焚化,不少散佚失傳,十分可惜。她封存了譚嗣同的遺物,數十年如一日,極有遠見。
梁啟超悼念譚嗣同和李閏的文字不少。《譚烈婦傳》發表於《清議報》第十期,詳細記述了李閏在譚嗣同就義後曾嘗試跳河殉情、拔刀自刎的悲壯事跡。文中記敘李閏「終日啼哭,神志幾潰」,反映梁啟超對譚嗣同夫婦的深切關懷。在《戊戌政變記》的「殉難六烈士傳」中,梁啟超稱譚嗣同為「為國流血第一士」,引述其絕筆詩《獄中題壁》,歌頌其「去留肝膽兩崑崙」的豪情。《飲冰室詩話》以「拔劍欲高歌,俠骨有幾根」評價譚嗣同的詩,認為其詩風「遒勁激越,如見其人」。《亡友譚嗣同》述及李閏「以未亡人之身,承夫遺志」。梁啟超在作品中多次引用譚嗣同的詩句,如《自勵》詩:「獻身甘作萬矢的,着論求為百世師」,引喻譚嗣同的犧牲精神。《壯別》詩:「丈夫有壯別,不作兒女顏」,與譚嗣同的豪邁氣概呼應。
梁啟超與譚嗣同相識相知,志同道合。戊戌變法失敗後,梁啟超流亡海外,通過文章紀念譚嗣同夫婦。在梁啟超的筆下,譚嗣同和李閏的形象深刻,開創了近代革命人物敘事的先河。梁啟超盛讚李閏對丈夫的深情、對家庭的責任、對社會的貢獻。
譚李兩人,伉儷情深而志同道合,十分罕有。他們雖是「盲婚」,但感情彌深。兒子夭折後,譚嗣同拒絕納妾,以示對李閏忠貞不二。李閏隨丈夫在甘肅期間,詩酒唱酬,大有北宋著名詩人李清照之風。戊戌變法失敗,譚嗣同被捕殺。李閏驚聞噩耗悲痛欲絕,兩度試圖自殺殉情,幸被家人救回。她最終選擇堅強地活下去,拒絕再嫁,撐起家庭,繼承遺志。以當時社會環境,談何容易?
李閏獨自承擔重任,處理丈夫喪事,安撫族人情緒,應對外界非議。辛亥革命後,「六君子」獲得平反。她為丈夫建墓寫傳修祠,讓後世銘記譚嗣同的忠魂。她積極參與社會事業,創辦女子學校,為國家培養人才。
李閏的事跡,展現了她在逆境中自強不息的堅韌與承擔,沿自其對丈夫的深情與忠誠及其對社會的責任與擔當。筆者行文至此,百年回眸,望風懷想,仍不免惻然動容。
譚嗣同致李閏的信札現存兩封重要文本,均藏於湖南博物院,是其革命精神與俠骨柔腸維度交織的見證。
第一封《與妻書》(1898年6月21日)是譚嗣同赴京前在長沙所作,囑咐李閏「無喜無悲」、「視榮華如夢幻,視死辱為常事」;以「結縭十五年」回溯婚約,坦言「背盟」之憾;「手寫此信,成陰曹一鬼」,與13年後革命青年林覺民的《與妻書》(1911年)形成跨越時空的呼應。信中要求李閏維持節儉家風,預判湖南饑荒可能引發匪亂,建議家人「雇船速行」,避難至湖北。全書意切情真,筆者細讀之餘,掩卷不忍。
第二封(1898年8月27日)是譚嗣同在北京瀏陽會館寫就,信中嘆息生死契闊,當世或難重遇之餘,詳述變法籌備忙碌,附寄《女學報》,支持李閏參與女學會的事業。信中提及「雷殘琴」、「崩霆琴」等夫妻信物,懷念她赴京前夜撫琴惜別、寄語珍重的場景。
前年(2023年),大型舞台湘劇《夫人如見》在長沙梅溪湖國際文化藝術中心大劇院首演,好評如潮,今年年初亦在央視戲曲頻道播出。今年5月在瀏陽歐陽予倩文化藝術中心上演後,繼而在上海第32屆中國戲劇梅花獎終評舞台上演出。譚嗣同和李閏如天上有知,定當含笑。今天的中國,如您所願。
湘劇「夫人如見」結構嚴謹,還原譚嗣同信中表達的「殺身成仁之志」與「體貼仗義之情」的雙重性。到今天,127年過去,戊戌政變當年的刀光劍影、牢獄刑場的殺伐滅絕,都在舞台上栩栩如生,歷歷在目。這套湘劇在網上亦可以找到。
《與妻書》全文如下:
「閏妻如面:
結縭十五年,原約相守以死,我今背盟矣!手寫此信,我尚為世間一人;君看此信,我已成陰曹一鬼,死生契闊,亦復何言。惟念此身雖去、此情不渝,小我雖滅、大我常存。生生世世,同住蓮花,如比迎陵毗迦同命鳥,比翼雙飛,亦可互嘲。願君視榮華如夢幻、視死辱為常事,無喜無悲,聽其自然。我與殤兒,同在西方極樂世界相偕待君,他年重逢,再聚團圓。殤兒與我,靈魂不遠,與君魂夢相依,望君遣懷。
戊戌八月九日,嗣同」(1898年9月24日)
4日後(9月28日),譚嗣同在北京菜市口刑場被殺害,33歲。
信中的「相守以死」是生死之約。「結縭十五年」是指兩人自從1883年成婚以來的深厚感情。「背盟」一詞既含愧疚,又顯捨生取義的決絕,體現小我為大我犧牲的精神。「同住蓮花」和「同命鳥」借用佛教意象,表達來世相伴的願望,反映譚嗣同浪漫主義的生死觀。筆者可以想像譚嗣同寫這封信時候的涕淚交流,力透紙背,心中撼慟,不能自已。丈夫對妻子臨終囑託,反覆叮嚀要「無喜無悲」,實為減輕其悲痛之情,撫慰其絕望之心。書中提及早夭的「殤兒」,以家庭溫情重疊訣別哀傷,催人涙下。
譚嗣同的家書體現了其對妻子的關懷,囑其節儉持家,「免得人說嫌話」(1898年5月);叮囑妻子若遇匪亂「可雇一船迅速來鄂」(1898年6月);寄送《女學報》鼓勵妻子關注女性解放(1898年7月)。凡此種種,超越私人情感的傾訴,是志士仁人「我以我血薦軒轅」的悲壯見證。
林覺民是1911年3月12日廣州黃花崗起義72烈士之一(24歲)。他的《與妻書》和13年前譚嗣同的《與妻書》互相輝映。
林覺民的《與妻書》節錄如下:
「意映卿卿如晤:
吾今以此書與汝永別矣!吾作此書時,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書時,吾已成為陰間一鬼。吾作此書,淚珠和筆墨齊下,不能竟書而欲擱筆,又恐汝不察吾衷,謂吾忍舍汝而死,謂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為汝言之。吾至愛汝,即此愛汝一念,使吾勇於就死也。吾自遇汝以來,常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然遍地腥雲,滿街狼犬,稱心快意,幾家能夠?司馬青衫,吾不能學太上之忘情也。語雲:仁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吾充吾愛汝之心,助天下人愛其所愛,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顧汝也。汝體吾此心,於啼泣之餘,亦以天下人為念,當亦樂犧牲吾身與汝身之福利,為天下人謀永福也。汝其勿悲!」
信中「淚珠和筆墨齊下」直擊人心。林覺民回憶婚後「疏梅篩月影」的靜謐時光,展現細膩的私人情感。「助天下人愛其所愛」,認為無國家幸福則無個人幸福,壯戰斯言。「並肩攜手,低低切切」;「天災可以死,盜賊可以死」,直抒胸臆。林覺民這封信寫於廣州起義前夜,現存於福建博物院,是國家一級文物。
譚林兩人的《與妻書》都爍古礪今,對後世產生極大迴響,堪稱中國20世紀最偉大的情書。筆者希望年軽人都有機會讀到,從中汲取養分。
最後,筆者查閱有關譚嗣同和李閏的後人。他們育有一子,乳名蘭生(即信中的殤兒),可惜不幸夭折。他的父親譚繼洵將次子譚嗣襄的獨子譚傳煒過繼給譚嗣同,作為李閏的養子。譚傳煒育有兩子,李閏承擔起撫養孫兒的重任。孫兒譚恒銳抗日戰爭期間參軍,退伍後教書,1949年前往台灣,已去世。李閏的曾孫譚志浩1927年出生,留在大陸,是礦山工程師,退休後定居湖南岳陽(2009年逝世,享年82歲);其子譚士愷(1957年出生),是譚嗣同和李閏的玄孫。故人有後,血脈傳承。這就是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的不朽傳統。譚嗣同為國獻身的奮鬥精神,浩氣長存。李閏在國事蜩螗、顛沛流離的日子中堅守不屈,難能可貴。謹以此文,致最崇高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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