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徐曦
前不久去上海旅行,朋友特地預訂了一家評價很高的本幫菜館,說是要請我們品嘗地道的上海菜。我們落座之後,旁邊又來了一桌香港客人,似乎是熟人介紹而來,因此老闆特地出來迎接,並為他們介紹菜品。談笑之間,老闆突然開始用粵語跟客人交談,令我大吃一驚。土生土長的上海人,怎麼能說一口流利的粵語?細聽之下,原來老闆祖籍廣東中山,祖父一輩前往上海經商,在此安家落戶。他雖然是第三代,但仍能講鄉音。這個小小的旅途插曲,勾起了我對粵滬兩地之間的人員流動和文化聯結的好奇,而香港城市大學中文及歷史學系程美寶教授的新著《消逝的聲音:省港澳滬的過去式》正好解答了我心中的疑惑。這本書視角新穎,以聲音為線索,串聯起廣州、香港、澳門和上海四個城市自十八世紀到二十世紀中葉的文化史,鈎沉了粵劇、粵樂和粵曲如何藉由唱片、廣播和有聲電影等現代媒介營造出一個獨特的粵語有聲空間,將這四個城市的大眾文化緊密聯繫在一起。
從語言學的角度看,所謂「粵聲」,其實不止一種。蓋因「粵語」是一個籠統的概念,可細分為「廣府話」、「四邑話」等,各片區之間音調、詞彙和語法均有不同程度的差異。今天在社交媒體上,一些網紅常以討論「廣州粵語」和「香港粵語」的差別來吸引眼球。然而從歷史上看,廣州和香港的口音差別並不大,兩地講的都是「西關音」。「香港話」對應的英文是Cantonese,程教授指出,這裏的Canton指的並不是廣東省,而是省城廣州。Cantonese其實就是「省城白話」,其中的「白」,意味着「純正」,不摻雜任何色彩的「鄉音」。而最為「純正」的白話,公認是廣州的「西關話」。
最為有趣的是,雖然「西關話」成了廣州白話的標準音,但「西關」卻並不在省城的城牆以內。從地理上看,「西關」位於明清時期廣州城牆外的西邊,本是地處河涌與大海之間的灘塗。1757年,清政府限定廣州一口通商,嚴令洋商不得入城,只能將商館設在城牆以西,進行貿易往來。此後,西關逐漸因商業活動而發展繁榮,大量人口流入,從跨國貿易中獲利的中國行商群體由此湧現,並在此買地建造住宅。富庶的經濟環境,也催生了多彩的文化場所:大量的戲院酒肆,書院善堂紛紛在西關出現。
粵語有多種口音,當外地人要學習粵語時,必定要選擇其中一種作為標準,而「西關話」能在眾多口音中脫穎而出,成為大家公認的模仿對象,憑藉的正是其背後富庶的行商世家所代表的經濟和文化資本。據程教授的考察,早在1883年,出生在廣州的英國人波乃耶(James Dyer Ball)在其所着的Cantonese Made Easy的前言中,即提出讀者應當以「西關話」為標準來學習「純正廣州話的正確發音」。1947年,著名語言學家趙元任在Cantonese Primer中,也指出西關居住着一些世家,能說一口「西關話」,體現了特定的社會身份和文化教養。也正因其被視作「純正廣州話」的代表,「西關音」遂成為了興起於省城的粵謳、粵劇、粵曲以及後來粵語流行歌曲協音調韻的準繩,並隨着這些文藝作品流傳各地。
聲音隨着人口遷徙而傳播。十九世紀中葉,香港開埠之後,各地華人前來經商創業,帶來各自的方言鄉音。然而,來港華人追慕思念省城文化,以西關的「永安街」、「同文街」和「興隆街」來命名港島的街道,文武廟中的多件木雕銅器由西關的作坊製造,再運來香港。廣州話也成為港人認可的共同語音。1865年,省港澳輪船公司成立,1911年,九廣鐵路全程竣工通車,廣州和香港之間人員的往來愈發便捷頻繁。香港的酒家禮聘廣州名廚以吸引顧客,兩地茶樓均能聽到歌伶獻唱優美的粵曲為賓客助興。而當時最熱鬧、最受歡迎的粵聲,則莫過於俗稱「廣府大戲」的粵劇。最早的粵劇戲班主要面向鄉村演出,靠「紅船」輾轉流徙於珠三角各地,規模也較小。而隨着商業化和城市化的發展,演出市場擴大,清末明初出現了規模較大、曲目眾多、裝備整齊的戲班。他們通常隸屬於戲劇公司,有常駐的戲院,長期在省港兩地巡迴演出,因此被稱為「省港班」。粵劇的都市化發軔於廣州,在二十年代蒸蒸日上,許多廣州戲班公司在香港投資興建戲院。三十年代日寇入侵,1938年廣州淪陷,市面蕭條,粵聲逐漸寥落。但是,粵聲並未就此歸於沉寂。在抗戰期間,香港和澳門先後成為粵劇藝人避難之地,任劍輝、白雪仙等名伶依然堅持登台演出,用熟悉的粵聲慰藉流落於此的民眾,傳承民族文化。
省港澳三城地域相連、語言相同、風俗相通,粵聲在此間流轉並不奇怪,但為何粵聲能夠遠播至數千里之外的上海呢?原來那裏有着數量眾多的粵籍人士。鴉片戰爭後,多個通商口岸陸續開放,因為有着長期與洋商打交道的經驗,大批粵人前往這些新的口岸尋找機會。到1934年左右,旅居上海的廣東人已達三十萬人之多,這為粵曲粵劇提供了穩定的市場,吸引了不少粵劇名伶前去演出。旅滬粵人中不乏富商,他們思念家鄉,熱心成立同鄉會、資助文藝活動,更為粵聲的傳播推波助瀾。例如粵商創辦的三大百貨公司:永安、先施和新新都有自己的粵劇團或粵樂隊。聽眾對粵聲的渴求如此之強烈,以至於1923年第一家廣播電台創辦開始,上海有多家廣播電台都播放廣東音樂、戲曲和粵語新聞。在三十年代,播放粵語節目的電台一度曾多達十六個,佔到全市電台總數將近一半。到1941年,粵人黃寅初創辦的安華電台,更是整日全部播放粵語節目。
20世紀上半葉的上海,是中西文化匯聚、唱片和電影公司匯集的文化中心,傳統的粵聲也憑藉新技術大放光彩,在與其他音樂的碰撞融合中豐富自身。粵曲玩家錢廣仁先是替大中華留聲唱片公司錄製粵曲唱片,繼而在1926年創辦了新月留聲機唱片公司,灌制了大量粵劇粵曲唱片,令身在海外的戲迷也能夠聆聽。上海天一公司和明星公司在三十年代投資拍攝多部粵語電影,遠銷南洋市場。祖籍廣東鶴山的電影皇后胡蝶在她主演的《紅船外史》中講一口流利的粵語,被評家譽為「嬌脆鶯聲,唱粵曲,說粵語為最悅耳動聽」。而生於中山,長於上海,日後被尊為粵樂大師呂文成,不但在表演中加入西洋樂器小提琴伴奏,還在江南絲竹曲的啟發下創作了廣東音樂名曲《平湖秋月》。藉助上海灘製作的唱片和電影,粵聲不但通過吸收中外音樂得到進一步發展,更是漂洋過海,在海外華人中廣為流傳。
斗轉星移,曾經在四所城市齊鳴共響的粵聲景象正經歷着不同程度的消逝。人們感嘆講粵語的人口減少,粵語電台關閉,年輕一輩咬不準字、發不正音,這也正是程教授在書中感慨憂心之處。粵語或許難以再現往日的輝煌,但我們今天依然能夠在新媒體的各個角落聽到它的聲音。最近火爆全球的網絡神曲《大展鴻圖》,開頭的採樣片段即來自經典粵曲《帝女花》;在香港出生長大、紅遍太平洋兩岸的脫口秀藝人歐陽萬成,在他的段子中也融入了不少粵語元素;小紅書上的方言博主「馬克西姆」,本是北京生長的90後,因為李小龍的電影愛上粵語,練得一口字正腔圓的粵語,他的視頻帶火了《廣州話正音字典》,也引發更多外地年輕人學習粵語。如今,粵語雖然不似當年那般聲震四城,卻依然餘音裊裊,回蕩在網絡空間,延續着豐富多彩的廣府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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