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遊記|葉爾羌的十二種氣味

文/顏金針

葉爾羌就是新疆莎車,去莎車前一晚,我們剛穿越帕米爾高原回到喀什古城,頂着過度的高反,身體像被抽乾了水分的胡楊林,作為INFJ人格中那個執着的「J」,我終究還是在手機上訂了次日10:42的綠皮火車票。

喀什火車站出發,兩個鍾能到。一上車廂,維吾爾族大伯的烤肉味和汗味在熱浪中蒸騰,幾隻蒼蠅在過道上旋轉跳躍。跨過人群坐定,我的對面、斜後方、隔壁座都是維吾爾人,我沉默地擠在異域面孔中間,第一次體會到作為「少數」的微妙。

到了鎮上,一出站,門口空地一覽無遺,地上有死老鼠,大坨糞便,和一些塑膠垃圾。我不敢相信,叫上朋友確認,朋友大驚失色,拽着我在混雜氣味中逃出車站大廳。奔跑時撲來滿面的細沙,周邊全是低矮土樓,迷迷糊糊兩人跳上的士,的士後座和前座中間有一面焊死的欄桿,帶攝像頭,貼着新疆語言的廣告,我們通過鐵欄的空縫和司機喊話:去葉爾羌汗王陵!

葉爾羌汗王陵城牆。(作者供圖)

這輛吉利車,車裏放着音量拉滿的新疆DJ,震得車窗嗡嗡作響,車內外塵土飛揚,高溫炙烤下沙粒也能聞出些燒焦土味,悶熱中捂着鼻子,我只好祈禱快些到達。的士起步價5塊,開了大概8公里,付了8塊錢。正值晌午,走在路上有千百隻螞蟻在撕咬後背,我們趕緊跑到王陵附近的餐廳,吃了餐手抓飯,喝了沙棗汁。路過家百年老茶館,又鑽進去一遊,每壺磚茶1塊錢,加杯免費,聽着冬不拉和手鼓的合奏,感嘆兩天前,我還在香港咖啡廳一坐下,店員就匆忙趕來提醒:用餐時間90分鐘,買單時加10%服務費。

果然,在古國的時間和物價都不能用金錢衡量。

莎車縣,在塔裏木盆地上遊,鄰近阿富汗和印度國境,是絲綢之路上的要塞。在北魏時,叫渠莎國,大唐時期,叫斫句迦國,首都是葉爾羌。在葉爾羌汗王陵,講解員生澀地講西域三十六國種種變化。莎車的歷史,絲綢之路的文獻裏有豐富的記載,但開發完善可遊玩之處僅對面兩條街。最大的白色王陵,是給一個女子建的,她是第二代可汗的王妃——阿曼尼莎汗。她平民出身,因產女而早逝,生前她作為一名女性詩人,花十幾年召集樂師、民間藝人,整理出十二「木卡姆」。木卡姆是阿拉伯語的「古典音樂」,類似於禮樂,在如今的莎車縣,仍然有樂團可以演奏出完整的套曲,當天有幸親眼目睹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演出。因此,王妃死後和可汗們一起葬在王陵,用的是三層棺階,可汗以及其他族人男子用的是兩層棺階。

我問:這是刻意顯出王妃身後地位高嗎?

講解員說:不確定,因為吐蕃以前不講究男尊女卑,誰貢獻大就尊重誰。

Erin:你又來這裏打女權。

講解員與我們年齡相仿,也被我們逗笑,又指着陵園的樹說,這的槐樹很多是嫁接,細接粗,一棵樹有兩個樹魂,無論多熱,槐樹陰影下肯定是陰涼的,但不可在樹下睡覺,會做噩夢。她說本來有些民間傳說是在大學學的,無奈畢業沒找到教師工作,就來了非物質文化園區。

聽完一陣感嘆:這大便都能拉在街上的地方,編制還這麼難考,東亞女子好難!

Erin:極端女權。

講解員:……

從王陵出來,崑崙時區下午七點,紅日高懸,再也打不到的士。我們徒步前往下個景點,莎車鎮很小,網上攻略不多,以我先前對西域三十六國有所了解,知道這還有古城區,便提議參照西域古陸地圖尋找,走着走着公路兩旁土樓漸漸減少,只剩沾滿沙土的槐樹。一見槐樹,不由得腿軟,特別在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土路上。

這時,四個穿拖鞋的當地孩童像沙漠裏的跳鼠般突然出現,我忍不住開口:「嗨,你們知道莎車古城牆在哪嗎?」

聽到我說話,他們不約而同回頭,瞪大眼睛圍過來,操着一口維語口音的普通話說,「你們是要去莎車府嗎?我們知道!」

「那……是不是這邊?」我手指趕緊滑動手機,拿着地圖指上方向。

「嗯。這是哪啊?」

「好像沒有了,這個古城牆。」

她們四個先在我們面前吵起來,我們預計無果,便說:「我們自己找找吧,謝謝啦。」

「不用,我們帶你們去!」說着,這些小孩便拉着我們帆布袋往前走,「就在前面,走走走。」

就這樣,開始了繞城一圈的步行。邊走,我們邊問:「你們都是幾年級啊?」

「六年級。」

「四年級。」

「我們學校課表上什麼課都有,但每天只上語文數學,語文數學。」

「我的語文老師要結婚了,你結婚了沒有?」

「我們不過春節,我們過古爾邦節,就是吃肉吃肉吃肉,很多肉!」

純真熱情的當地孩童。(作者供圖)

一路上童言無忌舒緩了我們先前的心情,忘了慌張。四張黑紅的臉蛋散發着陽光的氣味,說話時參差的牙齒間,隱約有股奶製品發酵的酸甜在呼出。我們也坦誠告訴:我們是老師,從很遠的地方來旅遊。

終於走到古城門口,他們又蜂擁而上,身子擠着一起在古城門口合照,絲毫沒有防範陌生人的警惕之心。

「這個城門是去年建的。」

「對,那個舊的在旁邊。」

「這裏沒有吃的,我們去夜市吧。」

「走,我們去一個肉很多的地方。」

這個獨一無二的莎車下午,我們頂着七點的烈日,任由小孩帶路,去找烤肉很多的街。空氣很乾燥,我們走得鼻腔都是沙子,便建議去買水。

男孩阿布說:我們自己出錢吧,老師。

我們笑着說要獎勵他們。

最後在眾多小店中,小孩帶着我們走進一家沒有門牌的店,我們選礦泉水,他們也跟着選礦泉水,還堅持兩人合飲一瓶,買單一共6元。

回來後,和朋友聊天復盤,才後知後覺小孩們是故意選了便宜的店,看到我們選什麼他們才選,不多要雪糕。這幾個小孩,和這未被過度開發的小鎮一樣,原始純淨。

那天告別時,她們一路跟隨,不想回家,最後又拍了合照,我們鼓勵她們將來長大,可到遙遠的南方看看。從莎車一路回到烏魯木齊,我們提着大包小包走出火車站,滿眼的高樓大廈,天橋柏油路,根本看不出這是烏市還是深圳。去完塔什庫爾幹、莎車、喀什噶爾,就會知道,烏魯木齊失去了西域的味道。未曾想過有一天,我是如此嫌棄現代化,這種人造城市,有的只是千篇一律的精緻,忘了自己歷史的來處。項飆說:City Walk,就是發現不同的微觀的城市。我們此次在萬山萬水中小鎮漫步,歸來時滿身沙土,坐在飛機上還一直陷於西域的氣息裏,對於未知的遠方,夠大膽、夠勇敢,才值得。真正的西域不在景區,而在那些未被「二手生活」污染的瞬間。

返程飛機上,我還在無意識地搓着指縫裏的沙粒。機艙香氛刻意的雪松味裏,恍惚又聞到莎車黃昏時,那些槐樹分泌的透明樹脂味——像被陽光曬化的琥珀,黏稠地裹住了整個夏天的記憶。

(作者是浸會中文系碩士畢業,現於保良局顏寶鈴書院教書)

收藏收藏
取消收藏取消收藏
稿件由上傳 · 文責自負 · 不代表本網立場

新疆遊記|葉爾羌的十二種氣味

收藏收藏
取消收藏取消收藏
稿件由上傳 · 文責自負 · 不代表本網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