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顏金針
開完員工會議,我同Erin推着行李箱衝向赤鱲角,像我們這樣的港漂,假期一到,飛出港島才能喘口長氣……
飛機飛到青海西藏段,能夠清晰看見阿爾金山脈、崑崙山脈、塔克拉瑪干沙漠⋯⋯盜墓小說中常講,山脈即龍脈,天下龍脈始於崑崙,我趴在舷窗往下俯眺,心中恍惚:現在我所見的,是龍脈嗎?群山綿延,即使是7月,山頂也覆着皚皚的白雪,透過積雪又可見昭然的山脊,似龍爪匍匐。
飛機上的老伯說,這趟航班的時長,足以飛抵歐洲,到達喀什,便到達了亞歐大陸的腹地。一落地喀什,就碰上西域最著名的沙塵天氣,我的手錶不斷震動,顯示:36度,極度炎熱乾燥。白日酷熱,到東八區時間晚上9點,喀什的太陽還在天上燃燒,沙塵如烏雲般飛滿全城。
在南疆,風沙比香港快,時間比香港慢。十個小時前,我們還是香港西裝革履的牛馬,如今已置身南疆古城。古城少有的士,街上人多開三輪車,我們也隨俗步行,按着地圖找尋高台民居,走着走着卻誤入汗巴扎——維族市集。
巴扎從城門向內延伸,土黃色的巷弄裏,維族小孩站在攤前啃羊肉串,鐵架上覆着厚厚的一層沙,缸子肉、鴿子湯的香氣混着叫賣聲,在煙塵中升騰,我不禁上前聞這香味,眼鏡片起了霧,霎那間像擦亮了《一千零一夜》的破銅油燈,一腳踏進阿凡提的河流。再睜眼,我被人群擠着走,酸奶刨冰攤前,年輕漢子手持尖刀鑿冰,甩起、接住,冰屑半點不灑,引得孩童尖叫。五元一杯,我接過嘗了一口,酸得直通天靈蓋。隔壁攤子,女孩蹲在鐵桶旁賣分裝奶,桶上歪歪扭扭寫着「色滿鄉駱駝奶」,我好奇買下一小桶,口感複雜,濃郁的鹹香夾雜着胳肢窩的腥味。轉身,Erin捧紅石榴汁走來,拉着我趕去吃喀什的第一頓晚飯!
紅柳木串的烤羊排、羊肝、羊腰,配着西瓜吃,結賬時更覺荒謬——西瓜八毛一公斤,老闆揮揮手說零頭算了,最後我們還拎着一公斤紅馬奶回酒店,洗漱時才發現嘴鼻乾裂脫皮,手機屏幕一抹,全是沙。
第二天,我們乘坐一輛四驅越野車出發,從喀什古城開向塔什庫爾乾縣。在喀喇崑崙公路盤旋而上,越往西南國界方向,海拔越高,從1502米到3680米,車子開在峽谷中間,一格信號都沒有。進入山區,車廂內睡意瀰漫,我們沉沉地陷在皮椅裏。再睜開眼,白沙湖猝不及防映入眼中,我的右耳突然刺疼,巨疼,幾分鐘內燥熱席捲全身,心臟狂跳,呼吸滯澀,一種失重的絕望向我搥來,我感覺身體失控了,腦子一片空白——高原反應來了。最嚴重時,大小便快要失禁,下車後,我吞嚥口水,耳膜砰地破開,聽力恢復了些,身體仍處在內分泌失調,白帶增多到像是經期流血。

氈房裏的哈薩克老闆提着壺藿香伏茶倒給我,說喝了能緩緩。我機械地嚥下手抓飯和老虎菜,踉蹌地走向白沙湖,沙山純白,山、雲、天黏連,沙漠小湖清透若靈境。哈薩克族人牽着白氂牛路過,氂牛全身白色體毛長白,背上偶有黑色圈點,牛悠悠地行走,我們因高原反應沉重行走,像穿了灌鉛的水鞋在河底爬行。
車子又過幾個檢查站,到達崑崙山口:克州蓋孜邊檢站。工作人員說,外國人不能入塔什庫爾干縣。一個個照着邊防證核對人頭才放閘。進入克州的國道,我們的越野車便徹底開上了帕米爾高原,指南針顯示:海拔3889米,含氧率15%。我繼續在車裏昏昏欲睡,一邊強撐着眼睛望着窗外寸草不附的戈壁峽谷,一邊祈禱快些到達。車子後座有剛高考完從庫爾勒來喀什旅遊的小朋友,他們吵鬧地談論怎麼分辨山峰泥土,又感慨旅行延長了時間。
過慕士塔格峰時,司機操着一口不標準的普通話說,這座山屬於崑崙山餘脈,山頂上有冰川,非常美麗,你們想不想上山看看?
慕士塔格峰7500米,我們想都不想就放棄了,實在無法再承受更多的痛苦!車上放着鳳凰傳奇的民謠,我突然想起飛機上的疑惑,此時龍脈就在我眼前,我卻無法攀登,這是一種別無選擇的妥協。而後,貢嘎山、瓦罕走廊這些景色出現在眼前時,心理的震撼和身體的高反一樣,在劇烈波動,這是我從前人生都從未見過的風景,也是我從前人生從未受過的煎熬。
到了塔縣,我們跟着司機到一家旅館,旅館老闆在前台一直重複:先看房,覺得不好可以不住。我和朋友相視疑惑,又聽到老闆說:因為網上差評實在太多了!
到了房間,刷開門,這除了床單,沒有其他地方是乾淨的,倒不是衞生做得不好,是這些污漬看起來就是陳年老料,來塔縣之前我們已經做足準備,能有個地方躺着睡覺,平安度過就算挑戰成功。 因為整個塔縣都在帕米爾高原上,是原始未經過分開發的自治縣,沒有高檔酒店,不做景區生意。當年大唐玄奘講經的石頭堡也還在呢,所以沒法要求這樣一個地方賣桂花拿鐵供我們當下午茶。
海拔3100米左右,只要稍微大聲說話心跳都會加速,眼前一黑,我們只能緩慢行動,摸着把手下樓。酒店老闆好心提醒:十點半太陽才下山。八點半,我們到附近小店吃了氂牛火鍋,在鬧騰騰的店裏第一次吃到冰川菌菇、和塔吉克族人秘製的沙辣汁,入口的那刻彷彿治癒我的高原反應。吃完後,我們在廣場散步,看到有人在跳舞,不禁感嘆:生活在城市的人無法忍受不乾淨的馬桶,就好比生活在高原的人無法忍受不新鮮的牛羊。各有各的地獄,各有各的天堂。
返程時,車子原路折返,似乎這裏處處是龍脈,處處無法靠近。在群山蒼茫處,方知個體生命的微渺,我唯一真切感受的,只有越野車的顛簸頻率與我的心臟共振。千年前玄奘走過的荒原,如今依然是凝固的,絕境風景的意義,你的身體已經寫下答案。
(作者浸會中文系碩士畢業,現於保良局顏寶鈴書院教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