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關品方
筆者早前介紹過李叔同和蘇曼殊，另外還有一位詩僧——黃讀山，三人並稱為「中國近代三大詩僧」。
黃讀山（1852-1912），法號敬安，字寄禪，號八指頭陀，是中國近代著名佛教高僧、愛國詩僧及佛教革新先驅。他生於湖南湘潭石潭鎮，7歲喪母，12歲喪父，早年替人放牛謀生，曾短暫求學但因家貧中斷。據後人考據，黃讀山18歲（1870）目睹桃花被風雨摧殘，頓悟人生無常，遂於湘陰法華寺出家，師從東林長老，獲賜名「敬安」。1877年，他在浙江阿育王寺佛舍利塔前自斷左手無名指和尾指、剜臂肉燃燒燈油供佛，以表虔誠，自號「八指頭陀」。其後他歷任湖南衡陽大羅漢寺、南嶽上封寺、寧鄉溈山密印寺等六大叢林佛寺的住持，晚年任寧波天童寺住持。
出世與入世 宗教修行與家國情懷互相結合
敬安一生專注復興和革新佛教，1902年主持天童寺期間推動佛教復興；1908年創立僧教育會並任會長，倡導僧侶教育；1912年創立中華佛教總會並擔任首任會長。後來，他為了致力維護佛教權益遠赴北京，卻被軍閥羞辱，含悲猝死。
敬安是詩人，有卓越的文學成就。詩僧之譽，名不虛傳。他21歲（1873年）於岳陽樓得「洞庭波送一僧來」詩句，邂逅郭菊蓀並受其指導，從此開啟寫詩的一生。他出版《八指頭陀詩集》和《白梅集》，被譽為「近代詩僧第一人」。
筆者認為，敬安、弘一和曼殊三大法師的詩意各有千秋，無分軒輊，無需強求排名次。
敬安的詩風特色，融合佛理與自然意象，尤愛詠梅。他的名句：「我雖學佛未忘世」，體現家國情懷。他所言不虛，晚年他推動護教抗爭，1912年因多地寺產糾紛，遠赴北京請願維權，遭直系軍閥斥辱後心身俱疲，圓寂於北京法源寺，可謂「以身殉教」。他的入世愛國精神與佛教改革理念是豐盛遺產，影響深遠。弟子太虛稱其「夢蘭而生，睹桃而悟，伴梅而終」。境界清奇，無人能及。
黃讀山是愛國僧人。他的愛國行為包括在日本侵華期間（甲午戰爭）通過詩歌呼籲和平，晚年掩護反清志士，以及在推動普及佛學教育和維護佛寺產權等方面的努力。他在《寄日本罔千仞》（OKA Senjin）中寫道：「中日本來唇齒國，掣鯨休使海波生」。他憂國憂民：「國仇未報老僧羞」，「豺虎未平空有恨」，表達了對國家危難的憂慮與責任。他以僧人身份向師生疾呼「外國侵略者將以奴隸待我中華」，鼓勵以「臥薪嘗膽」精神喚醒民族意識。他晚年又曾冒險掩護反清僧人棲雲，以實際行動支持國民革命。
敬安倡導佛教改革，推動佛教適應時代需求，強調「佛門弟子亦需愛國」，宗教修行與家國情懷互相結合。這思想是出家人的入世觀，具劃時代意義，和後來周恩來在抗日戰爭期間提倡僧人「上馬殺賊、下馬學佛」的號召完全吻合。
宗教修行融合家國命運 詠梅詩成就最為突出
敬安的詩作融合佛教悲憫與儒家濟世的思想，成為近代佛教文學與愛國情懷的典範，將普渡眾生與救國救民一致起來，被後人評價為「以方外之身，察民生疾苦、歌愛國強音」。他不僅是虔誠的佛教高僧，更是將宗教修行與家國命運緊密結合的愛國者。他的愛國行為既體現在文化抗爭與思想啟蒙中，也付諸於護教衛寺的實踐行動中，所以是近代佛教界愛國精神的代表人物。
今天，筆者隔着120多年的歷史長河往回看，緬懷敬安行腳遊學化緣的過程，深有所感。當年他的詩集《嚼梅吟》在寧波出版，在詩壇收穫一定的地位。他的詩充滿對人生的深刻感悟和對佛教的理念表達，以頓悟禪意與自然意象相結合，尤以詠梅詩成就最為突出。
他的《白梅詩》轟動詩壇，因此被冠以「白梅和尚」的雅號。其詠梅詩孤高清冷，如：「傳心一明月，埋骨萬梅花」，既體現禪意，又暗喻其以梅為伴、超脫塵世的志趣。《嚼梅吟》有兩句：「一枕煙霞睡未賒，不知春去野人家」，通過梅花意象表達他的隱逸情懷和對大自然的嚮往。《登嶽麓山呈笠雲長老》：「欲覓三乘法，來參一指禪」，結合佛理與山水，展現其禪詩風格。他的禪意與自然融合，常以梅、松、雲等意象隱喻佛理。「十日山居九絕糧，拾些櫞粒點飢腸」，語言凝煉、意境深遠，體現他清貧堅守的品格。他的詩又深含哲理：「置身霄漢星辰近，俯首塵寰煙霧封」，通過空間對比表達超脫世俗凡塵的情懷。
詩作禪意深遠 兼具自然之美及超脫之境
楊度也是湖南湘潭人，敬安的同鄉，早年留學日本，和梁啟超是好朋友。楊度評價敬安的詩「熔鑄南北，自成一家」，為他整理刊刻《八指頭陀詩文集》。歷史學家唐振常評價敬安的詩「載蜀山蜀水之青碧而出」，兼具自然之美與超脫之境，禪意深遠、意境清奇。
敬安的代表詩作《題寒江釣雪圖》被譽為融合自然與禪理的典範。此詩作於1884年，畫意源自柳宗元《江雪》的「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他以禪意重構意境，展現人類與自然的和諧共處。「江寒水不流，魚嚼梅花影」是全詩點睛之筆。通過「水不流」暗喻江面結冰，烘托嚴寒；「魚嚼梅花影」以動態畫面打破沉寂，賦冰封江面予水底生機，令人擲筆叫絕。水中遊魚與梅花倒影的互動暗含禪意：在極寒中見生命，於靜寂中悟靈動，虛實結合，形成「寒江」與「釣雪」的對比，升華人類與自然共存的哲思。這正是在地球上人類與自然物類命運共同體的表現。
筆者更欣賞他的「板橋雪壓簑衣冷」，以「雪壓簑衣」的沉重感強化寒凝氛圍，與「魚嚼梅影」形成張力，體現苦寒中蘊含的天機。全詩通過「寒江」「雪壓」「冰封」等意象，構建孤寂清冷之境，又以「魚嚼梅影」注入靈動生機，體現禪宗「動靜不二」的境界，將傳統山水畫境提升至生命與環境對話的哲學高度，是自然辯證法的體現。這種虛實結合的藝術特色，以實景渲染環境，以虛筆激活畫面，形成虛實相生的禪意空間，反映敬安對禪理的通透認識。
筆者認為，詩中「冷凝與活躍齊飛、恬靜共靈動一色」的對比，暗合禪宗「煩惱即菩提」的辯證觀，展現苦寒中的超脫。他用字意蘊深厚，「嚼」字賦予畫面動態與趣味，突破傳統的靜態描摹。他承襲唐代山水詩的傳統，又融入禪宗哲思於其中，是佛教文學的代表。《題寒江釣雪圖》因獨特的禪意表達和藝術創新，真是題畫詩的經典，堪稱前無古人，值得反覆吟味。
中華傳統優秀藝術 詩畫劇共冶一爐
筆者執筆至此，意猶未盡，想起《寒江釣雪》粵劇名作，由南海十三郎（江譽鏐，廣東南海人）創作，由薛覺先和唐雪卿主演。其歌詞以古典詩詞意境融合粵劇唱腔特色，展現了哀婉纏綿的情感。《寒江釣雪》的歌詞片段如下，筆者可隨口諗誦：「傷心淚，灑不了前塵影事，心頭個種滋味，唯有自己知。一彎新月，未許人有團圓意，音沉信杳，迷亂情絲。踏遍天涯，不移此志，痴心一片付與伊。今夜飛雪凝煙，好景等閑棄，相思債了，了不知。」
此劇的文學意境融合柳宗元《江雪》的孤寂意象，以「寒江飛雪」「孤舟獨釣」渲染蒼涼氛圍，呼應人物身世飄零，刻畫對逝去情感的執着與無奈。此劇創作於上世紀30年代，是江譽鏐為薛覺先量身打造的劇本，成為粵劇經典，與柳宗元的畫、黃讀山的詩遙相呼應。
中華傳統優良文學藝術，詩畫劇共冶一爐，本文滄海一粟，僅舉一例。華夏文化文明，值得我們捨身捍衛。天下興旺，匹夫有責。執筆至此，盡在不言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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