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關品方
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斯蒂格利茨的著作《三萬億美元的戰爭:伊拉克戰爭的真實成本》,是戰爭經濟學的經典。戰爭的目的是奪取資源,有成本效益的考慮。關鍵是怎樣能夠取得足夠的資金來支持戰爭。美國是發動戰爭的專家,已經累積了十分豐富的經驗。這本書從一個獨特的角度解釋為什麼美國發動戰爭可以不需要什麼成本,基本上免費。通過徵稅和發債集資是傳統做法,以美元本位制維持金融霸權才是最高境界,向別國借錢就可以以新債覆蓋舊債,基本上不用償還。問題是:這是什麼魔術手法?錢從哪裏來?
軍售市場提供戰爭融資渠道,全世界只有極少數的人接觸到這個範疇。筆者估計,全球99.9%的人類從來未真正見過真實的坦克大炮、飛機導彈。但它們真實存在,而且現時平均每天都有大約1000人死在俄烏衝突的戰場上。作為全球軍事金融強權國家,美國特有的戰爭融資方式,分為徵稅、發內債(向美國人民伸手)還有向全球提供美元流動性(向全世界人民伸手)。
稅收是一種充盈國庫、為戰時提供經濟支撐的古老手段。從古代開始,政府靠徵收鹽稅、人頭稅、土地稅等來獲得稅收,是國家公共財政最主要的來源和形式,部分用於軍費開支。戰時,稅收支撐不了龐大的戰爭開銷,常常會出現臨時稅種以開源,例如政府徵收戰爭稅,上世紀兩次世界大戰,歐洲不少國家都開徵過戰爭稅以籌措戰爭經費。
另一種融資方式是向人民借錢、發行內債。歷史上不少歐洲國家第一次主權借款(政府擔保,信不信由你;屬強制性質)都是為了戰爭,戰爭是政府向人民借款的原始動機。封建王朝時期,借錢屬於統治者的私債範疇。將統治者的私債變成以國家信用支撐、並向民眾支付利息的公債,是在民主議會出現之後。英格蘭銀行的設立(1694年)就是為了開闢市民儲蓄的渠道,通過吸收存款籌集用於支付(向法國開戰)軍費。這種發債方式最終成為「日不落帝國」的經濟支撐。從此,發債成為籌措軍費的常見渠道。
這種常規融資方法,日本軍國主義者學會了。懂得向日本人民伸手要錢集資,是日本贏得甲午戰爭(1894年)的原因之一。日本明治維新(1868年)學習了西方的金融制度之後,先是發債搞財閥經濟和工業改革,然後是舉債打仗,發行巨額債券。
第三種融資方式是開動印鈔機。稅收和發債都是增加貨幣總量,但未必能夠滿足戰爭的需求。釜底抽薪的做法是乾脆創造新的貨幣以換取資源。這是戰時經濟的慣用手法。
美國內戰時期,北方政府向銀行發售國庫券和債券、收回黃金歸國有,但這些國庫券和債券在二級市場上轉售難度高,銀行不願意用有限的黃金去承接政府的債券。於是1862年,北方政府印製1.5億美元的鈔票,使其成為法定貨幣。當年的貨幣體系是黃金本位制。政府能發行多少鈔票,要看其持有多少黃金儲備。黃金本位制天然具有通縮的傾向,因為黃金儲量有限,開採速度頗慢,而生產力提升導致經濟增長速度高。因為這制度有內置的矛盾,戰時對黃金的需求迅猛,政府暫時放棄黃金本位制是常有的事。戰時超發貨幣,實質上是以國家信用背書,不再與黃金儲量掛鈎。政府指鼻哥,人民要聽從。
戰時一些國家無法生產戰爭所需的物資,通常需要向外國借款舉債,押上大量自身的黃金儲備或珍貴資源,取得融資以購買物資。這是戰時的赤字經濟學。參戰國都會限制黃金及資源的出口,進行物品配給,管制物價。
戰時這些臨時經濟措施有副作用。加稅增加人民負擔,百物騰貴、民不聊生,會使政府失去人民支持;削減非軍事支出會降低醫療、教育等社會福利;發行債券導致利息支出增加。如果戰事曠日持久,可能導致國家破產。政府儘管並非身無分文(有固定資產),但―旦流動性斷裂無法償還債務,違約對國家信用是極大的傷害,會是壓在駱駝背上最後的一根稻草。
在以國家信用背書的貨幣體系下,戰時貨幣超發帶來的負面影響可以致命,導致戰爭失敗、政府倒台。國共內戰期間,國民黨政權先後濫發金元券和銀元券導致超級通貨膨脹,香港特區年輕一代不少人可能一無所知。香港淪陷於日軍期間,日本發行軍票,換取港人的黃金白銀。日本投降之後,手中持有的軍票全部報廢,不少人欲哭無淚。
戰爭的代價,在戰爭結束後還會長期影響參戰國。戰敗國在戰後付出的代價最沉重。沒有住宅、沒有商店、沒有運輸、沒有醫衞;到處都是敗瓦殘垣、破碎磚瓦堆積如山,士兵死傷枕藉,人民流離失所。
第二次世界大戰是人類歷史上傷亡極其慘重的戰爭。60多個國家、20多億人口被捲入戰爭的漩渦,超過7000萬人死亡,1.3億人受傷。德國士兵陣亡500萬人、平民死亡200萬人,超過戰前德國6600萬人口的10%,這其中大部分是青壯年男性。蘇聯死亡人口超過2000萬,中國傷亡人口大約4500萬。
戰後貨幣貶值,商品匱乏,物價飛漲,出現惡性通貨膨脹。德國、日本等都是這樣。相關數據顯示,美國在1945至1953年間的貨幣供應量(M2,包括現鈔、支票、透支額度和短期儲備)創出階段性新高。其後在越南戰爭和海灣戰爭期間亦然,這兩場戰爭期間都是美國通脹率的高峰,需要戰爭結束後逐步調整回落。
美國得天獨厚之處,是美元作為國際通行貨幣,貨幣超發和通貨膨脹可以由全世界買單。美元的全球供應,自動產生全球對美元的需求,據此,美國發動戰爭可以由其他國家承擔其戰爭成本。一紙美元,世界通行。於是貧者越貧,富者愈富。天下間最便宜的事情,莫過於此。
宏觀經濟學告訴我們,GDP公式是投資、消費、淨出口和政府採購的總和。美國在二戰期間的GDP,年平均增長率高達11%,失業率下降,經濟蓬勃。二戰之後,美國食髓知味,維持全球的軍事需求以支持GDP的增長。二戰結束時,全球75%的黃金儲備握在美國手上,美元通過與黃金掛鈎,成為世界貨幣(美元黃金本位制)。英國雖然是戰勝國,但戰時欠下美國和加拿大巨額債務。德國是兩次世界大戰的戰敗國,根據斯蒂格利茨著作提供的數據,戰爭賠款連本帶利的總額高達1320億馬克。
戰爭的野蠻性是:在弱肉強食的生存法則下,勝利的一方掌握遊戲規則,他們在戰後的利益分配中掌握主動權,讓自己成為最大獲益者。
戰爭經濟學可以只是一堆數字和一些概念,但從人文角度看,戰爭沒有贏家。我們看今天的烏克蘭,戰前人口4200萬,現在只剩2900萬,戰死100萬,逃難1200萬。戰前烏克蘭欠債227億(美元,下同),現在欠債2400億。美國援助1000億,現在要求還款5000億。原來說是援助,現在說是貸款。特朗普上台後,以促成和談為名強取豪奪,要求烏克蘭以礦產資源抵債。今日烏克蘭,明日又是誰?我們從戰爭經濟學引伸出去,發覺問題複雜,涉及軍事帝國金融霸權主義的本質,不是本文三言兩語可以說得清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