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蔣湖
近日，伴隨反映1942年10月一艘運載1816名英軍戰俘、從香港出發、開往日本的船隻里斯本丸號，在行經浙江舟山海域時，因未掛運送戰俘標誌而遭到美國潛艇部隊魚雷攻擊，在船隻逐漸沉沒過程中，日軍不僅不開艙救人反而釘死逃生艙門，並在船隻傾覆戰俘逃出之際開槍射殺，而釀成海難史上悲劇慘案的紀錄片電影《里斯本丸沉沒》在內地公映，內地社交媒體上，出現了一個「尋找梁秀琴（音譯，leung sou kam）」的找人運動。
事因電影中的一個細節，導演方勵率領攝製團隊在英國多家重要媒體投放廣告，尋找當年里斯本丸戰俘倖存者及後人家屬時，接到了一封奇特來信：當年在香港駐扎的英軍士兵、里斯本丸上戰俘約翰（John weaver）的家人後代，一直想尋找約翰當年在香港相愛結合的中國女孩梁秀琴。兩人在戰火連天、亂世浮城的背景下相識相愛，本計劃在1941年12月的聖誕節結婚，沒想到日軍鐵蹄南下，港島迅速淪陷。兩人還來不及舉辦婚禮，約翰已身陷集中營，最後在里斯本丸上魂歸大海。
兩人相愛經歷約翰此前已寫信告知英國家人。經過了「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的紛亂年代，這些信件一直被約翰家人珍藏保留。令家人懷想感動的是，戰爭結束後的1947年，終於從英國領事館方面得知噩耗的梁秀琴，對約翰的傷亡遺孀撫恤金一文未取，全部讓給約翰家人。隨後的形勢急轉直下，冷戰對抗格局形成，約翰家人和梁秀琴永遠失去了聯繫。這個遠隔千山萬水、從未謀面的遠方親人怎樣了？還在世嗎？此後度過了怎樣的人生？成了約翰家人心心念念數十年的牽掛。
隨着電影在內地的上映，這部真實還原事件全貌、克制描述各方世情人心、情感真摯的血淚之作，在內地擁有了很高評價，豆瓣電影評分高達9.3分。《里斯本丸沉沒》劇組官微發布了一條尋人公告，替遠在英國的年近花甲姐妹尋找她們從沒見過的中國舅母。各社交媒體跟進傳播，「尋找梁秀琴」由此破圈，成了一樁影響力頗廣的公共傳播事件。
據說根據「五度傳播理論」，只需詢聞五個人，就能找到一個人的下落。不過，對一個如果在世也已百齡高壽的老人家，只憑一張發黃的娟秀少女照片，是否還可以得到驗證？沒想到在這個互聯網時代，奇跡發生的更快。一個廈門收藏家從一群花季女生合影的歷史照片中，通過對比，發現了梁秀琴的身影。原來梁秀琴（leung sou kam）的中文漢字是梁秀金，梁秀琴是按照約翰書信上的粵語名發音直譯。梁秀金1922年生於廈門，曾就讀鼓浪嶼上的知名教會學校毓德女中，家人經營旅館生意。1938年5月，侵華日軍攻陷廈門，梁秀金跟着家人逃到香港，就此認識了英軍士兵約翰。在寫給家人的信中，約翰如此描述梁秀金：甜美善良。相愛的兩人暫未得到女方父母的理解和祝福，約翰準備在聖誕節跟梁秀金結婚，給她一個家，共度此生。這正是張愛玲筆下《傾城之戀》式的動人故事，在時代的狂風暴雨下，一對亂世兒女如何相依相偎，擁抱取暖，以愛來對抗戰火浮生。
歷史如此殘酷，再動人的愛情，都只是汪洋大海上的一艘舢板，轉瞬被撕得粉碎。梁秀金後來的經歷，有點像《鐵達尼號》裏的露絲。戰爭結束後，守望五年的梁秀金終於得知約翰死訊，她放棄遺孀撫恤金，回到廈門，結婚生子，直到1997年去世。據梁秀金女兒回憶，媽媽除了閩南話外，還會講流利英文和粵語。人生如此顛沛流離，再平凡的小人物，也要面對起伏不定的命運。唯一可以告慰世界的是，生命可以被淹沒，真摯的愛卻會溫暖一生。他們的愛情故事，相信不僅陪伴約翰度過了最後的艱難歲月，亦支撐梁秀金在漫長等待中走過幽暗人生，還穿越時空讓本不知道他們存在過的觀眾在影院中感動落淚，感謝導演，在人心浮蕩的今日世界還發掘出這樣真實美好的人性故事，願約翰和梁秀金女士安息。
這部電影值得去影院看。除了約翰和梁秀金的感人故事外，戲裏戲外，呈現出美好又龐雜的豐富細節。其中有災難發生時中國漁民不避箭矢一趟趟冒死救人，拿出僅有口糧和衣物供應戰俘，更為了救護三名躲藏下來的戰俘展開海陸千里大營救的義勇和犧牲精神，亦有戰後英國方面在香港舉行悼念活動，邀請救人義士代表出席時的貪功冒領可恥事件；有看守戰俘的日軍指揮官無情親手屠殺，亦有日籍船長聲稱職責是把戰俘安全運到日本而不執行命令（這位船長因此在戰後的香港審判中減刑2年，共服刑5年）；有當事人得知災難真相後的抱歉流淚，亦有事件過去80年後施害方仍然的迴避卸責和推諉；有導演方勵賣房拍片捨我其誰的擔當和責任感，亦有雖然口碑叫好但上映兩周票房才剛過千萬元的無奈和尷尬。電影是人生和社會的藝術表達，折射出豐富世情和斑雜人性。
一邊是電影中對戰爭的控訴、對和平的渴盼，和對人性的謳歌，一邊是仍不止息的俄烏戰爭和巴以衝突，「世界就臥在惡者的手下」，樹欲靜而風不止。地球自在旋轉，人類仍陷於罪、暴力、利益紛爭和歧見衝突中。在對峙和抗衡愈演愈烈的當下，也許應該回顧歷史，放下分歧，尊重生命、對自由的渴望和真誠的人道主義，才是人類世界的最大公約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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