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論｜英雄淚

文/蔣湖

巴黎奧運熱潮剛剛褪去，猶記得「微笑劍后」江旻憓亦曾多次當眾流淚，特別是奪金受訪時的淚濕沾衣，渾然不顧攝影機正實時拍攝，以奪眶而出的淚水，釋放終於登頂的激動、長久抑制的壓力和悲欣交集的感觸。

昨天則是內地游泳運動員孫楊的失聲痛哭。在被禁賽多年後，昨天，33歲的孫楊復出，在全國夏季游泳錦標賽男子400米自由泳決賽中奪得冠軍。儘管離巔峰成績相差甚遠，但歷經多年艱難熬煉，此刻的他顯然會有百感交集。

孫楊是中國第一枚奧運男子游泳金牌得主，2012年倫敦奧運會，時年21歲的孫楊以打破奧運紀錄的成績獲400米自由泳冠軍，還打破世界紀錄獲得1500米自由泳冠軍。2016年里約奧運會，他又勇奪200米自由泳冠軍。孫楊還是世界首位在200、400、800、1500米中長距離上全部獲過金牌的大滿貫選手。可是，這位游泳天才同時也是被寵壞的「壞孩子」。2014年5月就因查出服用興奮劑，被罰禁賽3個月。2018年，國際興奮劑監測組織檢查員在對他進行檢查時出現爭議，當時的報告說「孫楊暴力抗檢」。2020年2月，孫楊最後被裁決「干預興奮劑管控」，禁賽4年3個月。一個曾經站在世界最高峰的人，又因屢次犯錯罰到最低谷，然後還能淬火重生，此大起大落的人生經歷，堪稱傳奇。

筆者上一次記憶猶新的運動員落淚，是2022年9月24日的費達拿（Roger Federer）。最後一場謝幕戰結束後，費達拿向滿場觀眾告別，泣不成聲。

運動員是不是英雄，見仁見智。對筆者這個體育旁觀者來說，一個吃專業飯的職業運動員，從小時候喜歡運動開始，到走上職業比賽的道路，絕對是天賦加長期的艱苦訓練。一天兩天可以，一月兩月可以，堅持十年、二十年看看，這樣的人不是英雄好漢，誰是呢。

推而廣之，一個人只要長期堅持做一件事，做好做精做出名堂，其實都配得上類似的敬意。比如一位母親在極其艱苦的環境下，含辛茹苦地帶大孩子，還能做光做鹽，成為對社會有用的人，這位母親就堪稱偉大，比如「孟母三遷」的故事。如果有女性主義者要用英雌來表達敬意，當然也可以。

我們中國人的觀念，更喜歡所謂「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好像不把人逼到極處，就顯不出人格魅力。如果非要套這個標準，二戰中的溫斯頓·邱吉爾等當然是，離當今時代最近的英雄人物當然也不少。

英雄能不能流淚？這是個有趣話題。從中國的詩歌美學來看，英雄淚是中國詩人發掘出來的一個題材，值得研究。比如杜甫寫諸葛亮的《蜀相》：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辛棄疾的《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的下闋：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搵英雄淚！

好像英雄流淚，非得和天下興亡、家仇國恨聯繫在一起。

其實真正的英雄，絕對不是鐵石心腸的赳赳武夫。所謂「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相信寫「東臨碣石，以觀滄海」的曹操，那個時刻一定是流淚的。他是覺得天下還沒打完，所以難過嗎？當然不是。

費達拿的球場告別落淚，十分動人，他的落淚應該和曹操很接近：我們如此努力地戰鬥，甚至站到了世界之巔，可是好年景還是要這麼過去，人生是多麼短暫有限啊。

筆者印象深刻的另一次落淚，是2018年足球世界盃美斯率領的阿根廷隊決賽落敗法國隊，美斯時年已31歲，還能不能登頂世界冠軍可稱縹緲，所以在高速攝影機的拍攝下，美斯當着全世界人的面淚灑球場。

費達拿和美斯兩人都是優雅競技運動的典範，某種程度上，他們是拿度和C朗的對立面，不僅要取勝，更要贏得優雅，有點類似圍棋運動中的求道派，所以兩人有惺惺相惜之感。從當次美斯寫給費達拿的告別感言，可以略微窺見。

上一個有優雅風度的足球運動員是法國球員蒂埃里·亨利，他有沒有球場當眾落淚的畫面？

從個人趣味來說，筆者更欣賞蘇軾寫的《江城子》：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