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慘叫,叫喊,嘶啞……
我每次在夢中驚醒,總會大汗淋漓,眼角也總是落下幾珠淚水。濕滑的汗水順着我的髮絲滑落,鹹鹹的眼淚沾染了我的嘴角,我的心臟快速地跳動不止,似乎要穿透我的胸膛。
慘叫,叫喊,嘶啞……
在夢裏,我只記得自己隨着一片血色墮落漆黑的無底深淵,四周八面湧來一片片時強時弱的哀嚎,在下墜之刻湧出更多的淚水。慘叫,叫喊,嘶啞……夾雜着不同聲線頻率,一直有不同的尖叫聲充斥在我的耳邊。我聽不出是誰發出的呼救,但我聽出了那人的無助和慘痛。
慘叫,叫喊,嘶啞……
我看見猩紅的血水染紅了那片土那片海,擴散到每一塊綠與藍之中,暈開一朵又一朵的血花,使我不得不踏着那抹鮮紅。空氣中充斥着令人作嘔的腥味,不再有一絲絲的清香,我努力四處尋找一片淨土,但看到的是人們在血水上熱烈歡呼,揮舞着他們的手臂,跳出姿勢怪異的舞蹈,露出表情不安的笑容,高興地手舞足蹈。
慘叫,叫喊,嘶啞……
他們聽不見嗎?聽不見那來自四周的悲鳴嗎?
慘叫,叫喊,嘶啞……那是誰的呼救?那是誰的掙扎?每一步的前行,聲音都好像變得更清晰了,但我總是找不到那叫喚的人,是誰?到底是誰?
假日,我獨自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目的地隨心而定。
我在日本太地町降落,找到了藍白相間的「小三亞」,這裏每個巷口的盡頭都是大海,碧海藍天總是輕聲訴說着幾縷悄悄話,湧起又退後的浪潮好像有着固定的節拍,又好像難以觸摸。路邊塗鴉無意模仿,卻意外像極了里約的斑瀾過往;小漁村無意聲張,卻還是把碧水青天變成了生活的嚮往。
我在太地町偶然發現了一間「天堂旅館」,實如其名,旅館彷如天堂的存在。它接納着來自五湖四海的年輕人,當然也有其他遊客,大家一起打桌球,在炎熱的夏天,乾杯冰啤酒,圍在泳池旁邊跟着音樂瞎蹦噠,青春熱鬧的氣息就在這裏被無限放大,令到在陽光明媚的每個早晨,每個角落的荷爾蒙都著急地衝着表達。
我想,如果要領了日本太地町的情,那就要在陽光燦爛的日子,神清氣爽地出門去,去給予陽光曬黑皮膚的資格,去給予海風吹亂頭髮的權利,去給予沙灘觸碰腳掌的機會。
越過小山,穿過洞穴,我跟隨着海的氣息一路前行,我開始隱約聽到海浪的低喃,聽到海風的呼喚。那是海洋的聲音,是的,最純粹的回響。然而當我邁步向前,空氣中好像多了一絲不妥,不只瀰漫那抹海鹽味,更夾雜了越來越濃烈的腥氣,一股令人作嘔不適,令人厭惡不快的血腥。腥味,哪來的血腥?誰流下的血?
這是夢裏的腥味,還是我仍在夢裏?
我追尋着那陣血腥味,它把我帶到山峰後那片海灣,每步跟隨着的是漸強的慘叫,叫喊,嘶啞……那是誰的呼救?那是誰的掙扎?每一步的前行,聲音都好像變得更清晰了,但我看不到那個叫喚的人兒,是誰?到底是誰?是誰!
這是夢裏的叫喊,還是我仍在夢裏?
我欲想逃跑,逃回那「天堂旅館」,但是一轉身,我已經找不到來時的小路,也看不到那原本就近在眼前,聳立在旅館上的避雷針,背後所湧來的卻是一股鮮紅。我四處尋找,想尋回遺留在小路那點點痕跡,但是此刻的我,就如同拉線木偶,被迫一步一步推去那充滿血腥喊叫的海灣,腳步不再受到控制,而背後的血水越湧越近。
隨着慘叫,叫喊,嘶啞的增加,映入眼簾的是一片血海。這是夢裏的情景!我仍在夢裏嗎?但是為什麼畫面如此真實?
慘叫,叫喊,嘶啞……這是真的。
海豚,正在逃走的海豚,困在漁網的海豚,已經死亡的海豚。叫喊,悲戚慘烈的叫喊,連續不斷的叫喊,最後絕望的叫喊。我覺得眼眶紅了,臉頰濕了,嘴角鹹了。我看到了什麼?我只是仍在夢裏嗎?一輛又一輛的快艇把成群結隊的海豚趕到海灣中,結起一張巨大無比的漁網,把天真的海豚一網打盡。牠們掙扎,而激起了水花;牠們逃離,而弄濁了海洋;牠們翻動,而發出了叫喊,那慘烈的,悲壯的,痛楚的叫喊。我覺得眼眶紅了,臉頰濕了,嘴角鹹了。我看到了什麼?我是在夢裏的吧?一支又一支的漁叉把潔白無瑕的海豚葬身於沙石上,插入海豚的皮肉,響起最後的再見,把珍貴的海豚化作血花。牠們尖叫,激起山洞的回響;牠們搖擺,弄濕了石塊;牠們躺臥,留下一片血海。我覺得眼眶紅了,臉頰濕了,嘴角鹹了。我看到了什麼?我一定還在夢裏吧?一車又一車的貨箱把滿地橫屍的海豚運到別處,留下一大陣的濃煙臭氣,把可憐的海豚送上不歸路。貨箱裏寂靜一片,不再有一絲的叫喊,靜得使人不寒而慄。然而,我看到人們醜陋的笑容,骯髒的雙手,無情的內心。他們在笑,在大笑,在狂笑,揮舞着手臂,跳出姿勢怪異的舞蹈,露出表情不安的笑容,高興地手舞足蹈。
我眼眶紅了,臉頰濕了,嘴角鹹了。我究竟看到了什麼?
慘叫,叫喊,嘶啞……我的腦海一直傳來起起伏伏的慘叫,叫喊,嘶啞。
他們看到我的觀察,用着我聽不懂的日文,手腳並用地把我趕離。我已經忘了走路的方法,半跌半跑地逃離這血腥之地。我已經忘記了自己是如何回到旅館的,但是當我以為自己已經逃離了那個可怕的港灣,我才發現原來鮮紅的魔掌並沒有放開我。為什麼我仍然看到那一群醜陋的人?為什麼他們不能消散?
交易,買賣,利益,原來每一遍綠洲都已經染上了血水。血淋淋的海灣,延伸致每一個角落,人們拿着漁叉一槍槍扎進海豚的身體,牠們掙扎,卻無濟於事。好像在所有利益買賣面前,所有的罪行都會被賦予新的意義。
我走了,帶着無盡的恐懼走了,但耳邊總是充斥着慘叫,叫喊,嘶啞……
踏上歸途,看着飛機外映出的一塊塊藍與綠,我已經不知道自己要到何方安身。
我想,人類腐爛的慾望,就是動物躍然於紙上的消逝。有多少動物還想再嘗一口盛夏的果實?有多少動物還想回到自己原本的家?有多少動物只是希望平穩過活?是誰?你告訴我是誰?是誰把牠簡單普通的願望毁於一旦?
這是我的身體,不是你的收藏品;這是我的工具,不是你的商機;這是我的皮膚,不是你奢侈的衣物;這是我的保護殼,不是你的特效藥。這是我的棲息地,不是你的垃圾場;這是我飛躍的本能,不是捕獲的可能;這是我嚮往自由的舞台,不是為你表演的監牢;森林是我的舞台,不是被束縛的安排。這是多少動物的心聲!這是多少動物的願景!但是呢?這一切都毀於我們人類手上。
慘叫,叫喊,嘶啞……讓我淚流滿面。
努力平靜下來,想起了西藏那片綠州。有一句話很好地詮釋着可可西里,「每次站在這裏,就想回家,但回去沒兩三天,又發了瘋地想着可可西里。」
那裏是用先驅保護者們的壯烈犧牲換來的如今生機勃勃的可可西里。很多女孩或許會因為一本小說《他知道風從哪裏來》來看彭野守護的這片荒野,而很多男孩也許因為電影《可可西里》來追尋藏語中這「美麗的少女」。那我自己呢?我想,這會是我下一個降落的地點。我希望那裏的聖潔美好可以減退那難以消散的慘叫,叫喊,嘶啞。我希望我能再一次相信人類對自然的善意,喜聞那曠野上跳動的高原精靈,那些藏羚羊,藏野驢,就像高原上生生不息的燎原之火,讓這片荒野富有了生機。
可可西里,曾經那些慘叫,叫喊,嘶啞是動物的惡夢,但現在是動物的天堂。
是的,總有一種聲音讓我淚流滿面,但是我希望這聲音不再出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