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關品方
于鳳至逝世至今已35年，享年93歲。她是張學良的原配夫人，一生跨越傳統與現代，歷經動盪與遷徙——從舊式大家閨秀，蜕變為在美立足的商界強人。她走過包辦婚姻的靜默隱忍，體會過夫妻情感的刻骨錐心，亦在亂世烽火中承受離散之苦，她最終在異國他鄉以商業才能證明自身的價值，用大半餘生等待一個未歸人。
于鳳至1897年出生在一個吉林省懷德縣的富商家庭。父親于文鬥將她視為掌上明珠。她接受了良好教育，展現出聰慧才情。東北奉系軍閥張作霖欣賞她的「鳳命而至」，堅信她與兒子張學良是「天作之合」，強行促成了這門婚事。
1915年，18歲的于鳳至嫁給了時年15歲的張學良。民間一直有「女大三、抱金磚」的傳統說法，但這是一場典型的包辦婚姻，少年張學良對此極度不滿，婚後對於鳳至感情淡漠，始終以「大姐」相稱。儘管婚姻不如意，但于鳳至以其非凡的持家能力和處事智慧贏得了張作霖的信任，開始管理家族內務甚至軍餉採購事宜。
張學良天性不羈，經常流連在外。對此，張作霖規勸于鳳至保住「夫人」名分即可，無需計較太多。她因此選擇隱忍，向張學良提出唯一要求：不可將外面的女人帶回家。然而，這一底線最終還是被打破。張學良先迎娶了谷瑞玉，後結識了趙一荻，即「趙四小姐」。他違背承諾，將趙四小姐安頓在帥府旁居住。面對這種「三人行」的局面，于鳳至內心備受煎熬，但為顧全大局，最終選擇了接受與寬容。
1936年西安事變後，張學良遭蔣介石長期軟禁。于鳳至試圖營救，決意陪伴丈夫共渡患難。然而，期間她被診斷出罹患乳腺癌，不得不在1940年赴美求醫，行前得與張學良一見。她本以為只是短暫分離，沒想到這次分別竟成永訣，一別50年。
于鳳至在美國病癒後，並未被隨之而來的經濟壓力所困，反而展露出過人的商業膽識與眼光。一次偶然聽聞「洛杉磯地皮便宜」，她便敏銳地抓住機遇，果斷轉向房地產投資。憑藉精準的判斷，她屢次以低價購入未開發土地，等待時機成熟再高價轉手，在一次次低買高賣中積累了巨額財富，其投資足跡遍及美國西岸與夏威夷等地。昔日在帥府中運籌帷幄的從容與魄力，此時在異國的商場上再度展現。
于鳳至和陳納德妻子陳香梅不同，由於背景條件的限制，她並未在美國政壇發展。儘管她事業成功、生活富足，但心頭塊壘，始終牽掛着張學良。1964年，為了成全張學良與趙四小姐在台北完婚，她簽下離婚協議。然而，在落筆的背後，她始終未曾捨棄心中那份對張學良的深情，也從未真正放下「張夫人」的身份。
于鳳至一直等待有朝一日與張學良重逢，甚至在她位於洛杉磯好萊塢山的別墅旁為張學良預留了墓穴。1990年3月，于鳳至病逝，臨終前仍念念不忘，叮囑女兒一定要去台灣看望張學良，替她完成未了的心愿。這份長達半個世紀的等待與執着，成為她傳奇一生中最遺憾的註腳。她在自己的墓旁為張學良預留的空穴，最終未能等到張學良魂兮歸來。
筆者最近觀看電視連續劇《少帥》，由張黎執導，文章、李雪健、宋佳等主演，該劇講述了張學良從桀驁不馴的青年軍官，經歷家國變故後成長為愛國將領的傳奇一生。張學良出生於軍閥家庭，早年性格叛逆，經歷了父親張作霖被日本關東軍暗殺、東北易幟等重大事件。在國仇家恨中，他逐漸成熟，為領導東北軍抵抗外敵，最終發動西安事變，促成國共合作。《少帥》以張學良與于鳳至、趙一荻之間複雜的情感關係為脈絡，在民國至抗戰時期的宏大歷史背景下，採用史詩般的敘事手法，通過其個人命運起伏，折射出中國近現代史上的深刻變革。筆者尤其推薦此劇，因其深刻展現了在家國分裂、民族危亡的關鍵時刻，張學良作為軍人不惜以「兵諫」方式挺身而出的凜然抉擇——西安事變這一幕歷史轉折發生時，他年僅36歲。
于鳳至是一代才女，可惜鮮為人知。張學良早年在東北出征抗日時，于鳳至給張學良寫信，附上闕詞：
「惡臥嬌兒啼更漏，清秋冷月白如晝。淚雙流，人空瘦，北望天涯搵紅袖。鴛枕上，風波驟，漫天驚怕怎受？祈告蒼天護佑，徵人應如舊。」于鳳至對張學良情深意切，表露無遺。
1963年，張學良被軟禁26年。一直以來，趙四小姐對他不離不棄，長伴左右。張學良最終決定要讓趙一荻有正式名分。因此，張學良從台灣致函遠在美國的于鳳至，要求離婚。于鳳至三思之後，復函趙一荻表示同意。她在信中的肺腑之言，值得吟味欣賞，節錄如下:
荻妹慧鑒：
時間過得真快，自從1940年我赴美醫治乳癌，已經廿餘年不曾見面，真是隔海翹首，天各一方！
記得是1928年秋天，在天津《大公報》上看到你父親趙燧山因你和漢卿（即張學良）到奉天而發表的《啟事》，你父親聲稱與你斷絕父女關係。那時雖然我與你還不相認，但早有耳聞。你是位聰明果斷，知書達理的賢慧女子。你住進北陵後，潛心學業，在漢卿宣布東北易幟時，你成了他的有力助手。為了家庭和睦，你深明大義，同意漢卿所提出的苛刻條件：不給你夫人名義，對外以秘書稱謂。從那時開始，你在你父親和公眾輿論的壓力下，表現出超人的堅貞和顧全大局的心胸，這都成為我們日後真誠相處的基礎與紐帶！
你我第一次見面，是1930年的冬天。我記得，那天瀋陽大雪紛飛，我從漢卿那得知你已產下一子。這本來是件喜事。但是我聽說你為閭琳的降生而憂慮，因為你和漢卿並無夫妻名分，由你本人撫養嬰兒實在困難。你有心把孩子送到天津的姥姥家裏，但你父親已聲明與你脫離關係，你處於困窘的境地。我在你臨產以前，已為你備下了乳粉與乳嬰的衣物。那時我不想到北陵探望你，怕令你難為情，但最後還是親自趕到北陵看你。我冒着鵝毛大雪，帶着蔣媽到你的住處。見了面我才知道你不僅是聰明賢慧的妹妹，還是美麗溫柔的女子。你那時萬沒想到我會在你最困難的時候到來。當你聽我說把孩子抱回大帥府由我代你撫養時，你感動得嘴唇哆嗦，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滾落下來。你叫一聲：「大姐！」就抱住我失聲痛哭。
漢卿後來被囚於奉化，你已經由上海轉往香港。我非常理解你的處境，你和閭琳暫避香港完全是事不得已！經我據理力爭，宋美齡和蔣介石被迫同意我去奉化陪獄。事後，我隨漢卿輾轉了許多地方，江西萍鄉、安徽黃山、湖南郴州，最後又到了鳳凰山，轉眼就是三年。荻妹，我只陪了漢卿三年，可是你卻在牢中陪了他20多年。你的意志是一般女人所不能相比的。在我決心到美國治病時，漢卿提出要由你來代替我。說真的，當時我心亂如麻。既想繼續陪着他，又擔心疾病轉重，失去了醫治的機會。按說你當時不來相聚也是有理由的。閭琳尚幼，且你們在香港生活安逸。我知你當時面臨一個痛苦的選擇，要麼放棄閭琳，要麼放棄漢卿。一個女人的心，怎能經受得住如此痛苦的折磨？
後來，你為了漢卿終於放棄了孩子。回首逝去的歲月，漢卿對我的敬重和真情，都是難以忘懷的。其實，在舊中國依漢卿當時的地位，三妻四妾不足為怪。以大帥（張作霖）為例，他就是一妻五妾。可是，漢卿到底是品格高尚的人，他為了尊重我，始終不肯給你應得的名分。漢卿在信中談及他在受洗時不能同時有兩個妻子。我聽後十分理解。事實上20多年的患難生活，你早已是漢卿最真摯的知己和伴侶了，我對你的忠貞表示敬佩。現在我正式提出：為了尊重你和漢卿多年的患難深情，我同意與張學良解除婚姻關係，並且真誠地祝你們知己締盟，偕老百年！
特此專覆
順祝鈞安
姊:于鳳至
於舊金山多樹城
1963年10月
這封信實際上是一封離婚同意書。于鳳至在信中回憶了與趙一荻的過往，表達了對張學良的理解和祝福，展現了她的大度與深情。筆者深表同情，因為感人至深。1964年7月4日，張學良和趙一荻在台北結婚。
談到詩詞和文學造詣，關於張學良的詩句頗多，對他的評價褒貶不一。馬君武的《哀瀋陽兩首》最著名:「趙四風流朱五狂，翩翩蝴蝶最當行。溫柔鄉是英雄冢，哪管東師入瀋陽？」「告急軍書夜半來，開場弦管又相催。瀋陽已陷休回顧，更抱佳人舞幾回。」這兩首詩是對張學良在九一八事變時的不抵抗行為的諷刺。
另有「四棲水獸」的五律《張學良》：「自詡冠軍侯，聞風腳抹油。關東空自獻，陝北向誰投？近死方追悔，長生更感羞。至今思少帥，不敢望神州。」這首詩同樣表達了對張學良的不滿和批判。
還有《七律・張學良》：「少帥風華意氣揚，當年壯志韻悠長，關東易幟乾坤定，塞北揮戈歲月彰。兵諫西安驚四海，心憂社稷震八方。千秋大義英名在，少帥勳功萬世芳。」這首詩肯定張學良的功績，特別是在西安事變後對國家民族的貢獻。
筆者多年前去過瀋陽，走訪歷史名勝，包括張學良的故居；留意到譚棣華的《七律・乙巳（1965年）秋訪張學良瀋陽故居有感》：「乙巳霜秋訪舊樓，仝人談笑憶從頭。青磚刻滿滄桑印，朱戶深藏意氣遒。兵諫曾驚寰宇內，幽居漸忘稻粱謀。遙看庭樹枝猶茂，恍見當年少帥遊。」這首詩通過對張學良故居的描寫，表達了對少帥的懷念和對歷史的感慨。
最後還有「隴西曙光」的《雪竇山張學良將軍幽禁地》：「西安事變風波止，蔣氏含羞恨不休。少帥何辜遭軟禁？九州從此日增憂。」這首詩則表達了對張學良遭遇的同情.
1931年9月，日本發動九一八事變，挑起局部侵華戰爭，並於4個多月的時間裏佔領中國東北廣大地區。當年張學良奉蔣介石之命，數十萬東北軍不放一槍一炮退守關內，將東北三省廣袤富饒的大片國土拱手讓給日本。淚目山河，蔣張難辭其咎。1936年，在中國共產黨「建立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號召下，張學良終於覺醒，遂有當年12月12日的西安事變。
1931年九一八事變後，廣西大學校長馬君武仿照李商隱「北齊」體，寫了上述兩首《哀瀋陽》，發表於上海《時事新報》，轟動一時。張學良曾說過，他平生最痛恨這兩首詩，因為既令他憤懣難忍，又令他無地自容。張學良被歷史誤會他沉迷於溫柔富貴鄉，把東北拱手讓給日寇，令敵人長驅而進、直逼中原，最終導致1937年7月的盧溝橋事變。其後八年的抗日戰爭，國人犧牲慘重。張學良被譏諷為「不抵抗將軍」。日寇犯境，東北軍拱手讓出，瀋陽撤守，錦州撤防。東北作為第一道屏障，被蔣張兩人自毀長城，導致了日軍14年的全面進犯。這是國恥，也是國難。張學良隱忍5年後，在西安兵諫蔣介石。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張學良在民族大義面前，知恥近乎勇，值得後世肯定。
為參與及協助和平解決西安事變，迫使蔣介石停止內戰，促成國共合作一起抗日，周恩來於1936年12月17日抵達西安。12月26日，蔣介石獲釋飛返南京。事件和平解決，是民族之大幸。周恩來和張學良運籌帷幄，旋乾轉坤，兩人結下永久的情誼。周總理後來這樣評價張學良:「無論如何，他是個千古不朽的人物」。1975年，周總理在病中仍惦記着包括長期被囚的張學良在內、居於台灣期盼着兩岸統一的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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