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關品方
大約6年前，北京東方夢蝶國際影業有限公司策劃開拍古裝電視劇《柳如是傳》，電視劇計劃約40集，投資1.2億元人民幣，相當轟動。該劇講述明末清初，在中國江南地區，以體現中國精神的代表人物柳如是和錢謙益等如何從事反清復明的史詩故事，以歷史的浩蕩風雲來反映朝代更迭特殊時期的江南情懷；通過柳如是的一生，展現在歷史變遷過程中，人的信念和尊嚴。
該電視劇計劃以婉約的歷史厚重和抒情的民俗意境來描繪當年的江南場景，邀請大中華地區一線演員主演，在保持歷史正劇的嚴肅性的同時，又追求藝術創作的突破性。可惜的是，後來因為新冠疫情的關係，該劇直至今天仍無下文。
電影《柳如是》2012年上映，由高廣執導，萬茜飾演柳如是，秦漢飾演錢謙益，馮紹峰飾演陳子龍。這部電影叫好叫座，被稱為是「一部充滿紀錄片精神的劇情電影」。儘管不是大製作，其成功之處在於突破了傳統套路，從人間煙火的生活庸常來反映真心真情，拍出了歷史題材的時代感、人生感和美感，正氣、才氣和大氣。電視劇的計劃開拍，正是因為這部電影取得成功。
不過，筆者在這裏希望鄭重介紹的是《柳如是別傳》（又名《錢柳因緣詩釋證》），該書由陳寅恪著述，其女兒陳美延編輯，1980年首次出版。陳寅恪是國學大師，他花了10年時間，雖然雙目幾近失明，但仍專心研究錢謙益、柳如是和陳子龍的故事。這部著作值得我們高度重視。
《柳如是別傳》描寫明末清初名妓柳如是的一生。她幼年被賣給官宦人家，後淪落青樓。她不僅貌美，還善詩會曲、能書擅畫，其行風流縱恣，其志不羈陋俗，既追求人生幸福，又恪守民族大義，遠勝庸官腐儒。陳寅恪在書中展示了明末清初江南文人集群的圖景，以及他們置身其中的江南風貌和人間世情。柳如是的一生，有她對初戀的懵懂憧憬和再戀的炙熱迷狂。她年芳24歲而與錢謙益邂逅，以詩文為媒，走到一起。書中展現了面對從明到清的改朝換代，柳如是與錢謙益因對新舊兩朝的認知和立場不同而產生分歧，感情亦遂出現裂痕。一個遠赴北京到清朝當官，一個南下江南以抗清復明。最後倆人破鏡重圓，在紅豆山莊過起平淡生活。錢謙益去世後，柳如是為保全家族的財產和聲名，以三尺白綾自縊而亡。
柳如是的前半生，以名妓的婢女而墮入風塵，為了追求愛情而嫁給江左文壇泰斗錢謙益，特立獨行，成為「絳雲樓」（性質是「文藝沙龍」）女主，最後為國殉難，渡過絢爛轟烈的一生。在陳寅恪的筆下，柳如是自由獨立、人間清醒，胸懷理想、志存高遠，敢愛敢恨、飄逸灑脫，心懷民族大義，行事高風亮節，男子自愧不如。
陳寅恪對柳如是的喜愛並非單純的個人偏好，而是基於對她的人格魅力、歷史價值及文化意義有深刻理解和高度評價。第一，柳如是展現了獨立精神和愛國情懷。在明清換朝易代之際，她拒絕投降新貴，表現出民族氣節和愛國精神。陳寅恪在書中多次強調她的品質，認為她比許多高唱忠孝節義的士大夫們擁有更高尚堅定的精懷。第二，柳如是不僅才貌雙全，更具有深厚的文化素養。她常與東林文人吟詩唱和，展現出不同於封建女性的獨特風采。陳寅恪對柳如是的文化修養和藝術才情十分欽佩，認為她和當時深受封建禮教束縛的社會格格不入，其人格魅力不可多得。
陳寅恪作為一代國學宗師，對學術的追求，關鍵是重視研究方法。為了揭示歷史的真實面貌，他主張研究古代哲學史應當「與立說之古人，處於同一境界」。在《柳如是別傳》中，他通過「詩史互證」的方法，詳細考究了柳如是的出身，展現了她豐富多彩的人生歷程。這種研究方法不僅體現了陳寅恪深厚的學術功底，也展示出他對柳如是作為歷史人物的深入認識和獨特見解。
陳寅恪的晚年生活經歷諸多磨難，包括疾病纏身和環境動盪。在這種不利治學的客觀環境下，他費心盡力選擇為柳如是撰寫別傳。筆者認為，這是因為他希望通過柳如是在朝代更替時刻表達出的獨立精神和自由思想，以此自況並深刻反思。《柳如是別傳》全書80萬字，陳寅恪在其中寄託了自己的價值觀念和人生理想，期望以柳如是的杯和酒，澆自己心頭的塊壘。
通過《柳如是別傳》，陳寅恪不僅為後人留下了一部珍貴的歷史文獻，也展現出他作為偉大史學家的深厚學識和獨特視角。陳寅恪撰寫《柳如是別傳》是十年窗下（1954年到1964年），一舉成名。陳寅恪面對的挑戰和困難，因為距離錢謙益和柳如是生活的時代已經300餘年，許多典籍已經禁毀亡佚。300多年來，關於柳如是的記載和評價，寄予同情者有之，心懷惡意者有之，前者有隱諱，後者多誣贓。明末士人的門戶之見極深，互相排擠是常態，使得寫作時作出判斷更為複雜困難。儘管如此，陳寅恪仍然堅持不懈，皓首窮經，嚴肅認真。這本書成為考據學的經典，應該成為後繼的治史學者的啟蒙。
錢謙益（1582至1664，享年82歲），字受之，號牧齋，江蘇常熟人，是明末清初的高級文官。他的生平充滿波折，既有輝煌的文學成就，也有備受爭議的政治立場，因此史學家對其一生的評價歷來褒貶不一。錢謙益在文學上的貢獻不容忽視。他是當年文壇的重要人物，與文人密切交往。他的詩文作品在明朝時收入《牧齋初學集》，入清朝後收入《牧齋有學集》，晚年多抒發反對清朝、恢復故國的心願。他的文學才華得到廣泛認可，被認為是中國文學史上不可忽視的重要人物之一。
錢謙益的政治生涯並不平坦。他25歲中舉人，28歲中進士，獲授翰林院編修，從此踏上仕途。他由於與東林黨人關係密切，在閹宦把持朝政年間一直被冷遇，長期不得補官，賦閑家居十餘年，相當坎坷。後來重返朝廷也屢遭挫折，受到科場舞弊案和丁丑獄案的牽連，心懷怨懟，鬱鬱不得志。錢謙益在明朝滅亡後選擇投降清朝。1644年李自成攻佔北京，明朝滅亡。翌年清軍南下，錢謙益以文官首臣之身出迎降敵，被認為是政治生涯的污點。他被後世視為「貳臣」，背叛前朝投降新朝，在歷史上是負面形象。
錢謙益和柳如是一雙鴛侶，但在降清和復明方面立場迥異，水火不容。陳寅恪深感他們兩人的一生遭遇，認為錢謙益的一生其實具有悲劇性質。他一介書生，有卓越的文學成就，政治上卻顯得軟弱無力，缺乏堅定原則和明確立場。他的降清行為被後世詬病，成為聲名上的污點。然而，陳寅恪的研究表明，錢謙益在入清後仍堅持愛民如子的原則，暗中反清、支持南明（明朝在南方支撐了18年，1662年滅亡）。他降清後並非一帆風順，其間被投牢獄多年。他的形象由是增添一抹複雜的成色。簡單的「二分化」認知是即時餵食的方式，值得我們高度警惕。
錢謙益有多重形象。他的文學成就為他贏得尊重，他的政治行為令他背負爭議。對於他的評價，僅是拂除流言、還原真相似乎不夠，還需要更多的深入研究和討論，以便更全面地了解這位在複雜的過渡期間活過浮生的歷史人物。
錢謙益的作品涵蓋詩歌、散文、文學評論等多個領域。他的《投筆集》是一部重要詩集，以鄭成功水師的奮鬥為背景，次韻杜甫的《秋興八首》以抒懷紀事，共108首。陳寅恪評價此集為「明清之詩史，較杜少陵尤勝一籌，乃300年來之絕大著作」，推崇備至。《病榻消寒雜詠》是錢謙益晚年的創作詩集，融合了佛教意象與個人情感，展現其獨特的文學風格。例如 「朝日妝鉛眉正嫵，高樓點粉額猶鮮。橫陳嚼蠟君能曉，已過三冬枯木禪。」筆者對這首詩擊節讚賞。它通過結合佛教說法和歷史典故，表達了痛悼國破家亡的情感。筆者在本文不欲鋪陳展開，因為太複雜。
《列朝詩集小傳》是錢謙益的文學評論，對明代詩人的生平和作品有詳細記錄和評析。它不僅是錢謙益文學成就的重要體現，也為後世研究明代文學提供了寶貴資料。《牧齋有學集》是錢謙益另一部重要文集，其中包括大量詩文作品以及學術論文。在《李緇仲詩序》中，錢謙益為晚輩李緇仲辯護，引用《圓覺經》中的教義，闡述他對七情六慾與佛教關係的獨特見解。錢謙益的作品有豐富內涵和獨特風格，在中國文學史上佔有重要地位。陳寅恪認為應充分肯定他的思想世界和文學貢獻。
最後值得一提的是，錢謙益是源自浙江臨安（現時的杭州）吳越囯王的後裔，屬江蘇常熟無錫一帶的分支。錢王是五代十國時期吳越國的創建者錢鏐（852年至932年，享年80歲），統治區域包括今天的浙江、江蘇和福建部分地區。錢鏐的後裔被稱為錢王后人，歷史上有重要的地位和影響。
錢氏在江蘇常熟無錫的一支湧現出許多名人，除了錢謙益之外，還有錢昌照、錢陸燦、錢鍾書等。吳越錢氏家族在文化、科技、學術等領域人才輩出。近代如錢學森、錢玄同、錢三強、錢偉長、錢穆、錢思亮、錢復、錢其琛、錢正英，錢永健等，一串串熟悉的姓名。常熟和無錫的直線距離只有30多公里。前有錢謙益，後有錢鍾書，相隔300多年，同是文學泰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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